薛松爽随笔 | 沉默之音
薛松爽,男,70后。生活工作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。写诗多年。
作者已授权
沉默之音
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词。它们是极少的种子。
------所谓的词根。
极少的诗人(策兰、阿米亥等)创造出了一种诗的形式:句段的柱梁,架构出旷野的一间房屋。让流浪的词语居住(即使没有这些词语,它们坚固的大理石般的根基仍会矗立、存在)。不断的,不同的词语轮番住进去。形成一个个家,村落。
他们在不断地创造一种独异的、原生的,新的“词语”。仿佛盐的结晶,一种语言之核。它们照亮诗歌内部的深渊、旷野和残垣断壁。它们衍生出词语。甚至繁衍出乌鸦、河流,谷物和一座粮仓。它们是古老的种子,原始的面孔,最初的生殖图腾。
旷野依然生存着麟象。那真正的冲行天地的原始的生命感,那简陋的坚固屋顶,那最初的质朴情感,依然等待着我们。
决定一首诗的,不仅是说出的部分,更是没说出或者,没法说出的部分。一首诗最高的音律是沉默,一首诗最好的状态是混沌。
任何诗都有一个黑暗的母体。如同脐带剪断,婴儿呱呱坠地------母亲的空旷。
一首诗中,字与字之间,词与词之间,句子与句子之间,段落与段落之间,的停顿,都是结构、气息、语言的一部分。它暗含着生命。暗含着没有发现的生命。
诗歌的沉默,对峙于时代的喧嚣,这是一种力量。浊流远去,清音自现。沉默乃至高之音。古诗虽自有韵律,但在各个时代,韵脚自有不同,音响音质亦不相同。唐诗是铿锵,魏晋是绝响,现在的时代的注脚乃是沉默。
黑暗总是巨大的。沉没于黑暗中的事物构成了不可知的岩层。诗人和诗歌是最易埋没的灰烬。但他们的价值就是以自己的埋没构成了黑暗的母体,正是由了他们,才有了光明的可能。
有一个混沌、完整的世界。犹如带着渣滓、种子漂浮的冰山。痛楚、欢欣、困惑......种种冰封于内。当我们为每一种情感命名,它就会被一束阳光照亮。然而,我们永无可能为一整座冰山命名,为一座沉没于深水的混沌而透明的沉重世界命名。我们所有的词语、文字,每一首诗,都只是刺穿冰山的努力。面对巨大的隐秘和未知,我们是无力的,亦是幸运的。我们在向黑暗基座-----那个永恒母体挨近的同时,也被生命的灵性的阳光照亮。这乃是人的魅力,诗歌的魅力,生命的魅力,文明的魅力。
我写得很慢。仿佛我已经写了几千年。春秋、汉魏、唐宋、明清,现代。我没有留下一句相传的诗句。但在每一行汉字的身影后,都有我的影子。我柔弱而坚韧,在每一个身影后,每一个名词后。也许,我本身就是阴影:汉语的阴影----那没有表达出的部分,无法表达的部分。因为无以表达,它永远活着。因为无以命名,我永远活着。
一首诗的倒影,或者阴影;一写词,一首诗,携带了阴影行走、静坐。
通过一首诗,读到阴影的清凉,读到阴影里的面容、血、历史、一瞥。
重重叠叠的阴影。无数首诗。历史轮回,树影婆娑。
有时候,一首诗没有影子,它透明、清澈,或者炫目----它将影子推向了一边。
有时候,一首诗没有影子,它结实、拙朴,像一颗石头---倒影在内部,它涵纳了自己的影子。
每一首诗,也许都是一个伤疤。即使看起来已经光洁如初,而最深的颤栗,依旧藏在里面。
反观、反省、反思,体察、体认、体悟,在矛盾中深入,在悖论中成长,在纠结中强大。
一个诗人应该这样度过余生。
这是一个人的信仰。也是诗歌贯穿一生的经验。
当你觉悟了,圆满了,平和了,你就成为美学家、生活家,你就失去了诗人的资格。
这就是我们未老先衰的原因。我们停止了生长。
停止了那种源源不绝的深处的颤栗和痛苦。
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病院。而写作是一场漫长的治疗。
一座耸立的教堂,由一个人受难的石块垒成。
由一个人的肋骨撑起,由忍耐、自省、忏悔、欣悦而收拢了透亮的圆形穹顶。
诗人的一生,都是在写着一封书信。一首首的诗,都是不完整的片段。直到最后,它们还是不能最终完成。所有的信笺都是无尽之书。
我所有写出的诗都是清明诗;
我所有还没有写出的诗都是清明诗;
我所有无法写出的诗都是清明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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